有一篇题为《乖》的文章,作者在文章中说到:“在我们的家乡邛崃,‘乖’其实是特指娃娃,而且指奶娃娃。有一年我陪妈妈回老家,见我舅舅的三女没来看她,一问,舅母说,刚生了‘乖’,自己在屋头带。第二年又回去,老五又刚生了‘乖’……”并且,作者在文章一开头就说:“我查了一下字典,‘乖’的意思是‘顺从,听话’……”。感叹着一个乖字如此生动地描述了新生的孩子的被言说的存在的同时,又反思Francoise Dolto说 “人类生于语言并靠语言而活”,“人类从出生起就是一个语言的存在”。在他的悲伤和无力的情形中,婴孩求助于彼者。他需要话语和交流。从生命的第一天起,精神间的交流都存在着。此外,从胎儿期起,它就存在;胎儿就已经是一个关系的存在。“人类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与符号的功能发生着作用。”

一、生与死

带着对母亲无法平息的恨和强烈的死亡恐惧,乖来到了分析中。

乖已经不记得从几岁开始,强烈的死亡的恐惧一直伴随着她。恐惧一旦胁来,她完全不能自已——颤凓着,频死的感觉牢牢地抓住了她,世界似乎就此终结。也是从那个时刻开始,她顽皮,不乖。趁着母亲忙于工作,满山遍野地跑着玩,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母亲恨得牙痒痒地说:这哪里是一个女孩子啊,我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女儿!她因为不乖而常常受到母亲的责难。在她的面前,母亲是两个:一个,是母亲——慈祥的母亲;另一个,不是母亲——母亲被魔鬼抓走了,是魔鬼暂时充当的、极其凶恶的母亲。乖常常想:这个魔鬼怎么还不消失啊!

她的顽皮与不消停常常令母亲竭斯底里,而那个时刻,乖对于魔鬼母亲的恨也在内心熊熊燃烧,终于有一次,她对着母亲恨恨地说:“你死了算了!”……母亲实在受不了这个累,把乖送到了外婆家。在那里,乖变得很乖。心疼着、照顾着外婆的她,一点点大的年纪就帮着外婆做事,那是她以前从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此,乖也落下了母亲不要自己、寄人篱下的伤痛。

乖说:自己并不是生来就不乖。乖是家里三个孩子中的最小一个,大的两个是男孩子。在三个孩子中间,就乖从来不尿床,而且从出生时起,乖都从不找父母的麻烦,吃好了就睡,饿了就吃。就连她生病的时候,父母喂她吃药,只要勺子伸到她的嘴边,她立即张嘴就吃。嘴也最为乖巧,不但顺从父母的意思,而且很能讨父母欢心。不过,唯有一点,让父母为她操碎了心。那就是,她从小多病,有几次都似乎危在旦夕。当母亲守在她的跟前,情深意切地呼唤的时候,她总能悠悠醒转。

最严重的一次生病,持续了好几年。她家在乡下,每年她发病的时候,每天总是由母亲背着去医生那里打针,这样一下来,也总是要三四个月。她发起病来就哮喘,喘起来的声音隔三四间屋子都能听到。所有听到的人都觉得她已经病入膏肓,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她对母亲说:“妈妈,我怕是治不好了,要死了。你也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死了以后,你把我埋在家门前的小树林里,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妈妈了。”本来已经有点厌烦乖的母亲一下子被震动了,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对乖说:“乖,你不会死,妈妈一定把你治好!”就在这一年,乖的病真好了。母亲觉得归功于一种喷雾剂。但是,对乖而言,有一幕却成了她永远忘不了的,也是她真切地感受母亲的一幕:母亲是个乡村女教师,工作很忙很累,几乎一天一点空闲都没有,白天满堂课要上,晚上还要备课改作业。即使这样,在那一段日子里,总是在深夜,总是在小女儿熟睡以后,母亲为小女儿喷药。因为,那药的刺激性太大,当孩子醒着的时候,她根本不愿意主动喷药。就是这个刺激,总是将她从熟睡中唤醒,她总是大吵大闹:“我不喷啊,我不喷……”在她被这个药唤醒的时候,她看到疲惫的母亲一直在她的身边。她的病,就这样在不久以后奇迹般地好了。

当疾病——躯体症状胁来之时,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去寻求帮助。对乖而言,她的躯体症状也表达了寻求帮助的请求,她母亲带着她天天去看医生。她需要的医生,不仅仅是一个缓解她躯体症状的医生,她更需要一个让自己知道生病的缘由的医生。

乖的哮喘消失了,之后纠缠着乖的,是一种强烈的对死亡的恐惧。

在分析进行了很久以后,乖梦到:“她独自在一幢漆黑的大楼里,大楼有一个总部,乖必须顺从于总部的安排,以便到达总部要她到达的地方。乖隐隐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她没有顺从于总部的安排往上走,而是趁其不备到了大楼的两道墙壁之间的一道夹缝,乖此时必须通过那道夹缝才能到那幢楼之外。夹缝刚好容下乖的身子,她的身体因此是头上脚下地卡在两道墙之间,此时的乖还想:幸好这样,要不是墙面夹着我,我就要掉到楼下摔死了。她没有害怕,慢慢通过夹缝,她离开了那幢楼。”乖在分析中说,那是关于她出生的梦。

已经生育了两个哥哥的母亲无意间怀上了乖,她一方面想着把她打掉,另一方面又总想第二胎为什么不是一个女儿。而父亲很想要她,尽管不知道是个女儿,却很想要一个女儿。因为在父亲那一代,整个家系没有一个女丁,爷爷那一代也仅有一个。母亲偷偷吃过堕胎药,那个小生命却顽强到没有流产。后来五六个月大的时候,还去了省城想要流产。最后,是乖的伯父说服了母亲,让她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七个月以后,乖就一直站在母亲的肚子里,怎么也不肯转身,去保持一个正常的胎位。就这样一直站到了临产,直立着来到了这个世界。在她的身体刚刚出来到一半的时候,她的奶奶在一旁大叫:“快生快生,是个女儿!”事实上,母亲和奶奶已经商量好,如果生下来是一个儿子的话,就在医院中换一个女儿回去。

乖的外婆生过十一胎,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其中只有一个是儿子,在家里宝贝得不得了,三岁的时候却因为做道场1而被吓死了。如果说五个姨的死去是因为她们活不活着对于外公来说并不重要,那么舅舅后来的死去或许是因为他太重要、重要到了他自己无法承受。外公由白手起家到富甲一方,除了无数的土地以外,镇上整整一条街都是他的。外公成功了,但是他却没有一个可以继承他的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来只能抱养了一个。就算是抱养的儿子,也比乖的母亲她们几个女儿金贵。对于外公来说,只有儿子能传递他的财产、他的血脉、以至他的精神。外公只送了乖的舅舅去上学,女儿们全部在家务农。乖的母亲是唯一一个念过书的女儿,但也是偷偷地、在不吃中午饭的情况下。为了尽快毕业成为一名职业妇女,母亲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都跳级,并且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师范学校,早早地离开家独立了。但是,她违背了外公的意愿,面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面对着代表着外公所在的那个社会的大彼者欲望的外公,母亲简直就是一个另类,一个叛逆。后来外公分家产的时候,一个铜板也没有给她,包括她出嫁的时候。这是一个极大的伤痛,直到很多年以后,母亲从侄女那儿要来两个当年外公留下的铜板以示纪念,似乎这个伤痛才微微抚平。

二,重建与毁灭

乖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身受到了父性的欢迎,来到了这个世界,并留在了自己的家庭里。而母亲,就是因为女儿身,一点不受父亲的欢迎,在她自己父亲那里,她是一个可以不存在的孩子。乖面对着母亲要穷尽一生都在证明她比那些男的强,穷尽一生都在给她的父亲以证明:在符号系统中间,她是比男孩子更有价值的女孩子。

乖的母亲有五个不经意死去的姐妹,那么她自己呢?还有她的女儿呢?

其实,对于母亲来说,她的运气好,她能够偷偷上学是因为刚好遇到全国解放。不然的话,即使有机会念私塾,也没有机会成为一名公办教师。也是因此,她得到的是外公对她的完全的否认。她只有不停地工作付出更大的代价来证明自己存在、即自己生的理由,成为与男人平等的新女性,来获得的一个父权社会的公民权。同时这个公民权也被当时的“妇女能顶半边天”所支撑;事实上,母亲确实强过了舅舅,因为解放,母亲成为了人民教师;因为解放,外公千金散尽,舅舅因此成为一个最为普通的农民。是外公的女儿,母亲,达成了外公的欲望:一个可以支撑一个家庭的儿子、甚至支撑社会的——新女性。母亲释然了吗?她没有,在她的骨子里,从来就没有放弃祖辈传递下来的“重男轻女” ,尽管她总是对着乖说她是“重女轻男”的。上一辈传递给她的关于女性的价值判断,在她努力地工作中依然矛盾着,在她的女儿到来中矛盾着,她希望她的女儿成为像她一样的新女性;还是符合于传统地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呢?符合于传统,就意味着在新的社会里没有更多的地位,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具有女性的符号系统的社会中死去。而她自己痛苦的经历让她希望她的女儿不要跟她一样。在生活中,她要求乖的都是那些她的父辈对于她的要求,乖要怎么存在呢?

当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面的时候,她已经接受到了来自母亲的一个关于女儿的信息,她传递着母亲的精神,感到了与生据来的威胁。尽管父亲一直是要这个女儿的,对女儿也是疼爱有加的。但是,因为父母两地分居,乖一直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在一种忙碌中,在其中获得她比那些男教师都强的赞誉,在那些赞誉中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的证明。的确,母亲在这一点上是成功的,她获得了旧女性想都不能想的荣誉:“市人大代表”。对于乖,她无暇顾及,乖生活在她的不经意中。而乖是一个女儿,一个母亲无意识冲突着的性别角色,她不敢不乖,她无意间选择了以躯体症状的方式来诉说,来抓捕父母亲。她获得了天天母亲陪着她去看医生的特权。趴在母亲的背上,她诉说着;在母亲深夜照护中,她还在说……即使她真实地感到了母亲要她活下去的意愿,她依然不能理解母亲和她之间的那种尴尬的关系,还有母亲到底要她成为怎样的女性。那从胎儿期起,存在于母女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丝丝扣扣的关系,才是乖要寻求帮助的真正的原因。与其说母亲在穷其一生证明她比男的强,乖何尝不是如此。她时时处处都违背着母亲,而这个违背和叛逆又像着母亲。当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地调皮的时候,比起两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她上学以后,她比男生们强;当母亲无意识地回应着当年外公对母亲的欲望——强迫乖成为新时代的“无才女子”,不让乖踏进高等学府的时候,她对母亲的恨犹如母亲当年对外公的恨一样;工作以后,乖重复着母亲工作的状态,拼命地工作着。工作的成绩并没有缓解乖的死亡的恐惧,像母亲一样优秀的她也不能最终平息对母亲的恨。在她周围都是女性的情况下,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超越男性,最后,她抛弃了母亲为她选择的很女性的工作,选择了一份更为男性化的工作。犹如当年母亲打破了外公为母亲所安排的一切那样,乖也撕碎了母亲给她编织的一切。

三,“乖”与“不乖”

如果说,“乖”就是接受和顺应传统的话,那么“不乖”又是什么呢?当主体登录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总是被他所在的特定的环境所标定。他因此会说,说那些关联着他自己的事情,以求理解,在获得自己存在的价值的认可,生的权利的认可的同时,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如同文中的乖,她该生吗?她该怎么生呢?她怎样存在于她所在的符号系统中呢?她不得不重复着母亲,乖说,如果没有精神分析,她会这样重复着,就是一辈子。当她无意识地重复的时候,她是“不乖”的,这意味着主体性在传递中、在符号性系统中的断裂。

在家庭中,在孩子与父母之间,如果他有了不能理解的东西的时候,会通过种种方式去表达。常常,父母身在其中无法明白。于是,孩子通过行为,通过语言不断向父母展示一些不合乎规范的东西——不乖的东西,以此达到寻求分析家帮助,获得重建的目的。

乖后来说,幸运的是她长大以后找到了分析家,不幸的是她小的时候没有分析家。如果,在她用身体症状提出了看医生的请求的同时,她也看了一个分析家的话,她不但不会有那样灾难深重的童年,也不会有之后的恐惧伴随和燃烧着对母亲仇恨的少年和成年。

对于我而言,我想说的是:在我们总是要求孩子听话的传统里,也许更呼唤着一个可以倾听孩子们地点——儿童分析家。

从听话的“乖”到听“不乖”说话


赵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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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loque franco-chinois

Écouter l’enfant - Au regard de l’apport de Françoise Dolto

Chengdu - Pékin

avril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