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音的知识

时间:08.03.19上午          记录、 整理:石岩


吉布尔先生:如同我所看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来越少,霍大同解释说可能他们太累了,这我可以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还有一些人仍然来了。如同长途赛跑一样,跑到最后只剩一个。我看到大家就在想只剩一个人的时候会是谁呢。(大家说:霍大同)至少我不会疲倦,哪怕霍大同也疲倦了,只剩我自己。人们会说这个人完全疯了,一个人在讲。最近我在成都听到个谣传:拉康是疯子,很多在他那作分析的人都自杀了。另外我看到张涛在读《精神分析的黑皮书》,这是个对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的攻击,说拉康派的分析家都是疯子,这和说拉康是疯子离得不太远。疯狂和精神病在法语中有一点点差别,当我们说拉康是疯了也可以说拉康是精神病。

一个精神病医生说某人是精神病,是他的工作,需要一个分类。但是对精神分析家来说这个分类不是他的工作。在弗洛伊德那个时代,他想定义一个正常人是什么样子。他回答说,某个人是正常人就是稍微有点精神病,稍微有点神经症的人。拉康在这里就往前走了一大步,他的精神病学博士论文处理的就是妄想狂,在1932年要成为精神分析家的时候就说,妄想狂和知识联在一起。所谓知识就是从人类开始到现在为止对周围世界的认识,就是人们相信人们所说的东西是对的。妄想狂就是这样,为了获得知识我们必须相信人们所说的。根据这两个精神分析家的经历,我们可以说拉康说我们不知道我们所说的,这个说法就给出了和知识的区分。这就颠覆了整个知识的整体。正是这样一个说法,让很多处在知识领域的人去工作,思考这个问题。拉康说的时候涉及语言学家,语言学家要把拉康赶出高师,拉康本人并不反对语言学和语言学家,他们有自己的工作。拉康说语言学家相信自己所说的,而精神分析的发现是人们不知道自己所说的。弗洛伊德和拉康理论的最基本概念是无意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的发现依赖他所谓的通向无意识的王道——梦的工作。每个人都做梦,但人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做梦,每个人都有语误,但人们并不知道为什么有语误。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说的、所做的,这就让我们去思考究竟我们做了什么。你们并不知道这三周以来,我在这工作的发现,这也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今天早上说的不是我预期要说的。

我这时突然在脑中冒出个词oyez,oyez,这个是中世纪时,那时只有少数拉丁语的书,大多数老百姓不讲拉丁语也不读拉丁语的书,这就要求他们有很好的记忆。神父在讲道的时候就要说 oyez,oyez,注意听,注意听,让他们记住所说的。oyez是ouïr的第二人称复数,是倾听的意思。当时笛卡尔同时代的人 MERSENNE 写了本书叫des choses inouïes》——没听见的东西。那时哲学和精神病的抑郁混在一起。他在书中说必须听到e才能离开这种抑郁,也许正是借助他的姓中e才离开精神病的抑郁。如果我们去掉e,就成了 MRSNN,精神病的抑郁。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拼音文字中,如何放在汉字的文字和语言中就是个问题。另外一个游戏是,当我说我听到,在中世纪时是J’ouïs,如果我们用现在的耳朵来听就成了享乐(Jouis—Jouissance)的发音了。我把中世纪的我听和现代的享乐联系在一起也许是疯狂的表现,我在巴黎的某些同事不敢做这种联系。如果我们说听到什么是要有元音的,如果没有元音就没办法发出声音。精神病的抑郁就是不说话,之所以要说话是依赖于这个元音,一方面我说的时候要发元音,另一方面我被说的时候也是元音让我在说。所以 MERSENNE才说,要元音e帮助才能离开抑郁。

这个不能发音的父姓让我想起了上帝,因为在犹太人的传统中上帝的姓名是不能说的,在死之前也是见不到他的。所以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个真正的精神病,那么就是上帝,因为他的名字是不能说的。注意,为了知道上帝是精神病,只要打开电视看看西方发生的事情,3个一神教之间的冲突(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就明白上帝是个精神病患者。我说的是西方,尽管你们中国现在有些问题,比如说西藏的问题,但这和西方完全是没法比较的。甚至我收到广东打来的电话,是不是成都有很多警察,是不是有很多暴力,我是不是有危险。我说我仍然在这上课,没任何问题,当然成都很大可能我没遇到。中国的一些问题和西方的问题,3个一神教的冲突是没办法比较的。911的时候我是12号到北京,就对田惠萍说可能第三次世界大战要开始了。这3个一神教的冲突是你们很难想象的。拼音文字中书写和言说之间有一致性,书写的是一个声音。在中文中汉字和语言的关系和拼音文字中语言和文字之间的关系是不同的,如果考虑汉字和语言的关系显然不能简单照搬西方的讨论。在西方的框架中有能指(区分性特征)、所指(意义)和参考系(音节所涉及外部的客体)。我在成都散步的时候没看到很多警察,也没看到西藏人。我看到很多孩子用手指在指,周围的人在对他说,这时孩子不是言说的存在而是被言说的存在,周围人不断对他说,正是听了周围人的说话最后变成可以说的,在说之前是用手指某个东西。但是他指某个东西时并不知道他是要吃这个东西还是玩这个东西,只有到他用语言说要这个东西来吃还是要来玩。我也不知道法国的孩子是否和中国的孩子一样指手指头,但是有一点差别,法语的书写和说的是一致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指示的东西就是书写的文字——拼音文字,中国的孩子指示的东西应该是汉字。刚才这个想法有点让我理解法国的文字和汉字的差别,但是我仍然不能说的很多,但是我知道这是西方语言学家根据西方语言构造的理论,要转到汉字还要有很多工作做。

现在我们回到要讲的问题,好像我忘记了要讲的,实际并没忘记,刚才说的只是导言。回到临水夫人和陈靖姑的传说上面。在讲之前给大家提个请求,汉学家在写临水夫人的传说时没有完全翻译完整的中文文本,只是摘要,汉学家说她的老师施舟人有。(在福建大学有个道家的文献的文库,现在已经退休了,施舟人当时在台湾做现场的法事等等。)施舟人给了她一些文本。这就唤起我的好奇心,想找到这个文本做些工作,在巴黎也问过严和来希望他去找。如果你们谁能找到希望能够送给我,我自己可以在巴黎对这个文本做些工作。弗洛伊德写了篇文章《性的解剖学的差别和心理学的后果》,弗洛伊德说解剖学的差别可以引起心理学的后果,拉康提出批评说不是心理学的后果而是精神分析的后果。解剖学对西方医学的发展很重要,但是医生遇到些症状不可能在解剖学的水平上找到解释,弗洛伊德正是在解剖学的水平上遇到无法解释的问题才开始他的发现。所谓解剖学,包括现代的解剖学利用B超技术、核磁共振技术,仍然是目光对身体的观看,看到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称为符号(signe)的东西。符号说的是能指和所指的整体,正是霍大同在黑板上写成猴子的东西。

弗洛伊德讨论心理学的后果,心理学是处在能指的范围,就是为主体而代表着另外一个能指的东西,主体是无意识的主体。符号是某一个东西为另外一个人指示着的某个东西,所以这样一个解剖学的东西是参考系,解剖学的东西具有某个符号,对另外一个人具有一种意义。.来自解剖学的符号对医生有一种意义,医生可以不管病人说的什么感受,而通过解剖学的对身体的检查发现有什么问题,来确定是手术还是吃药。医生通过解剖学的检查发现问题以便解决,由此西方医学取得巨大的进展,但是遇到有些东西在解剖学的水平上找不到的症状,这是弗洛伊德工作的开始。从这个症状开始我们讲男人和女人的命运,在解剖学的水平上找不到原因的命运。一个是拉康勾画的命运,另一个是临水夫人的传说中显示出来的命运。拉康用了词 destin,中文翻译成命运,这是个很强的词。他想说的是这个东西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都没办法逃避。男人和女人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死亡,因为死亡是无法逃避的。我们在成都放的拉康的一个演讲,在比利时的鲁汶大学,他面对听众说我们能够知道的是我们所有人都会死亡,道家发明了很多神仙、不死的神仙,表明他知道普通人是要死的。永生的神仙的概念并不意味着我们正常人不死。

在谈到男人和女人的命运的时候,弗洛伊德在解剖学的意义上遇到的一个问题是,男人有阴茎,女人没有阴茎、阴茎的缺位,这是精神分析刚开始时遇到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之所以阴茎的有无构成男女的区分从医学检验的例子可以看到,在怀孕几个月的时候可以通过B超照射看到子宫中的婴儿有阴茎就是男的,如果没看到就说是女的。在胎儿的水平上阴茎就构成了区分性特征,对成人的妇女来说乳房是区分性特征。现在中国是禁止产前做性别的鉴定,因为普遍的情况是如果是女孩那么很有可能会做人工流产,这涉及到胎儿的生或死的问题。这样一个阴茎的有无构成了符号,这个符号对另外一个人有意义,涉及到生死。当时精神分析遇到的困难是有了符号后,如何从阴茎的有无变成石祖的概念,离开解剖学重新讨论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拉康提出了石祖的概念。如何从一个允许人们区分男人和女人的符号变成被拉康命名为石祖的能指,这个过程如何进行。

在精神分析学界,一个普遍的对阴茎和石祖的混淆表明了一个从符号到能指的转变的困难,能指的意义在于去掉解剖学意义上的参考系,要理解这种切掉是很困难的。这个例子,石祖(用的是希腊语)和阴茎(用的是法文),让我们想起艾菲尔铁塔象征着石祖,也许有不少女的幻想自己的丈夫的阴茎像埃菲尔铁塔。但是埃菲尔铁塔本身不是阴茎,它是石祖的象征,因为阴茎竖立起来以后会掉下去,但埃菲尔铁塔始终立起,不会掉下去。在中国某些地区可以看到石头的建筑——塔,始终都是竖起的,经过了上千年。石祖和阴茎的差别之一是阴茎偶尔才会竖起,而石祖始终都是竖立的。

来到临水夫人涉及的问题,如果说道不是石祖的话,说明道和石祖的参考系是不同的。说到参考系,女人的典型形象是观音,男人的形象是把肚子剖开,把内脏拿出来,由此产生了很多后代,最后到了白蛇,这个形象不是阴茎有无的问题。女性那边是母性的问题,男性那边因为把肚子剖开类似生产的过程,也是母性的特征,不是阴茎或石祖的参考系。我很想看中国的文本,究竟是那个法国女研究者忘掉了阴茎的参考系还是确实文本中根本就没有阴茎的参考系。现在比早上刚开始时人多了,我再一次提出请求,如果你们谁有希望能给我。

霍大同先生:为什么你不去找作者要?

吉布尔先生:我也很愿意见到她,但是到现在我也没见到。我希望做个休息,以便某个人举起手说找到了,这个举手是阴茎、石祖的形象。

吉布尔先生:在陈靖姑的传说中,她为了抵御洪水就流产了,照理说胎儿应该死了,但是在道家的传说中胎儿仍然活着。这是她就变成了人民的保护神,生活在同性恋的群体里。这时有个声音、预言,告诉她将和一个叫什么名字的男人结婚,她流产说明她已经有了性关系。根据法语的文本,照理说她应该和男人有个性关系,但是在叙述中阴茎这个词没有出现,出现的是性高潮这个词。在男人那面就有白蛇,白蛇代表没有限制的性欲,同性恋的圈子也代表没有限制的女性性欲,中国用奸夫淫妇表达没有限制的性欲。当时她救了预言中要与之结婚的丈夫,如同母亲救孩子一样救了这个丈夫。之所以救这个人不是因为他有阴茎,而是把他作为处在危险中的孩子救出来。在这个意义上说,男人处在孩子的位置上,女人处在母亲的位置上。她如同正常的孩子救了他,而不是男人的形象救了他。这时她就变成了保护神,而被保护者始终处在危险中。这时她变成了女神,保护有问题的母亲和孩子。生产、怀孕、出生、教育,意味着孩子和母亲始终处在危险的状态中。这个叙述的内容和拉康以石祖的概念讨论的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有很大的差别。拉康的讨论也有危险,危险是阉割。在那个例子中危险不是阉割,因为没有阴茎的在场,孩子和母亲中间真正的危险是生和死的危险。有个东西和拉康的讨论有些关系,出现了性高潮的概念,这和小死有联系。在拉康这个地方有阴茎作为符号,石祖作为能指。“道”在法文中翻译成“道路”、“言说”,“道”也是个能指。在法国文字主要在书中、报纸上,并不像中国一样到处都是,在中国甚至在道观里到处都是书写。那么这个文字对中国的孩子也起了参考系的作用。道,可以写的很漂亮,但是至少还有说的意思,会意字,它在说。由于她流产的事件,尽管孩子仍然活着(就是他变成了不朽),就提出了问题,如何从死亡到不死,这个转换有困难。这个困难类似于西方的从阴茎到石祖的转换。已经十一点了,我想结束。谈话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至少一支烟是小小的阴茎。


张涛问:讲“道”的时候有两个翻译,只讲了声音,没讲那个看。

吉布尔先生:我有个局限,因为我遇到些问题没办法讲,至于书写怎么构成的是你们的问题。显然你不能想象我都解释了。我向你们提出问题,“道”是怎么构成的?必须要说我在法国的大学学了两年中文,第一年老师跟我讲汉字的语源学,他讲完后就说这是语源的科学,在这之外还有想象的语源学。我问他什么是语源的科学?他说他是根据中国的语源的科学而讲述的。但是在西方,语源学的讨论经常导致谵妄的结果,有很多语源的解释类似谵妄。这也许说的就是语源的想象?


霍大同先生:最早的道,在甲骨文、金文中,是在十字路口时一个人在观望走那条路,这时就有个声音干预进来告诉他应该走哪条路。

吉布尔先生:可能是谵妄了,我的理解是,当一个人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去哪的时候,这个声音要么是他自己说的,要怎么走;另一种是听到某个声音在画面之外。这正是拉康的教育想说的,一方面是话语如何变成文字,另一方面是文字如何让我们讲,道也起了这个作用,文字让我们讲。张涛提了个问题让我讲了很多,但是你没有说你怎么解释道的。我们可以对自己说,如果他有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他应该有个答案,但是他没有把自己的答案说出来。你的回答既不是我的也不是霍大同的回答,是个隐藏起来的回答,你不应该隐藏起来。

张涛:在拉康博罗米结的三界中,符号和想象界交叠的位置,我觉得这个交叠的“道”处有个声音“savoir”(知识)= Ca voit(它我在看)= sa voie(它的道路)= sa voix(它的声音),这个声音是这是我的联想。

吉布尔先生:很好,张涛用法文做了这个游戏,一方面有道路,另一方面有声音。在解剖学的水平上通过目光获得一个知识之外,有个声音的东西。我在法国对于连先生说,我到中国去是想知道中国人是否在耳中听到个声音。因为圣经中经常遇到某个人说听到上帝的声音,在中国的文本中还没找到这种。我有个问题,是否中国人也听到一个声音,幻听。到现在为止也没找到,现在的这个讨论可以看到这个声音是在画面之外,也许是个启发。在画面之外的声音让我想起拉康讨论,有些东西是被符号界排除的,在实在界重新出现。在西方说在实在界重新出现的声音,幻听,是上帝在说,在中国如何处理这个画面之外的声音是个问题。


杨春强问:辅音的区分性在字形上被压抑了,但在象形文字中没有。拉康强调区分性主要限于视觉上,刚才说的“有些东西是被符号界排除的,在实在界重新出现”。我觉得被符号界排除的也对应想象界,就是既有幻听也有幻视,在中文中可以看到,语音的区分性不能达成,那么就通过字形区分。

答:我们讨论的问题是,如果没有元音声音就发不出来,在西方的语言中上帝的声音是发不出来的。当时希伯来文只有辅音的书写,没有元音的书写,当时人们把文字视为上帝的文字,上帝是不能说的。MERSENNE在讲哲学的和精神病的抑郁的关系时举了个例子:如果没有e声音就发不出来,如果没有元音就是抑郁的状态,同时元音在西方语言中和声音联在一起,是发声的音素。我们说的是在西方的文化中有人听到了一个声音,把它归结为上帝的声音,我们现在知道它是一种幻听。针对这个幻听拉康说,被符号界排除的东西在实在界重新出现。在中国文化中有一种不出现幻听的保护机制。但是是否中国的精神病患者中间出现幻听需要你们回答。我曾经在成都介绍个个案(收录在《精神分析笔记》中),是和一个女分析者的工作,她听到了个声音,这是我的经验,花了很多时间做这个工作。我不知道中国的精神病是否也听到声音。同时学胶泥的也可以看看这个个案,这是通过胶泥做的。霍大同解释字的时候说声音是在画面之外,让我想起精神分析和科学都是在中国之外引进的东西,这是你们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停在最最基本的问题。

霍大同先生:注意到中国有个缺口,整个佛教的传入是我们到西方寻找什么东西,有个缺口。西方的缺口是到东方寻找,任何文化都有个缺口。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是要到东方。

吉布尔先生:你们对中国历史的了解比我清楚,我知道那个时候西方人到东方用炮和军舰打开了中国的大门,他们来寻找一些东西。他们是来寻找所有权,一种享乐、商品的享乐,寻找对中国的控制。这种一个文化需要寻找另外一个文化显然是需要的,但要看以哪种方式。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四川要把修路权卖给外国时就有很强的抵抗,在人民公园还有个保护运动的纪念碑。我知道有几个精神分析家到中国来寻找是带着殖民主义的方式来的,如果这个寻找是相互的交换就是可以进行的,如果是带着殖民主义的方式寻找会遇到强烈的抵抗。如果声音是从场景之外回来的,从西方的实在冒出来的,我们要知道中国人曾经听到的炮声是从西方的实在中冒出来的。

谢谢张涛,你打开了一扇门让我可以讲到这些东西。


 

拉康与孟子


吉布尔


2008.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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